商山想吃🍳🥚🥚

她喜欢蓝溪镇。

她也喜欢大壮叔，喜欢医馆里的赵大夫，喜欢手腕一翻就能把花鸟画活的郑先生，喜欢呱记墙角每天都想偷鱼的猫。

 

哦，对了，还有狗哥。

 

你怎么能把我忘了呢，清凝？狗哥生气地踩着水，鱼儿聚过来，被一网打尽。

“因为越喜欢就越容易忘记嘛。”

“什么意思？”玄离挠挠头，怀疑自己吃了没有文化的亏。

 

蓝溪镇没有冬天，四季长春。所以狗哥最喜欢星夜湖的鱼，因为这里的鱼又大又肥，烤起来滋滋冒油，炖成汤比牛奶都白。狗哥没事干就喜欢把手伸到湖里，导致湖里的鱼虾蟹一度绝种。

“喜欢狗哥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越是习惯，就越不容易想起来。”清凝撸起袖子帮玄离刮麟剖肚，手下的鱼儿在突然扑腾，她就闭上眼睛：

鱼儿，鱼儿，你莫怕，你是人间一道菜。鱼儿，鱼儿，你莫怕，你是人间一道菜。

 

蓝溪镇没有冬天，鱼忘记巡回，鸟不懂迁徙。如果不和师傅一起云游，她甚至会忘了雪花的模样。她和狗哥拿着烤鱼，躺在湖岸边数星星，竹签子点过一颗星星，就忘记一颗星星，她咬了口撒了孜然和辣椒的鱼肉，再重新数，把远处君阁的灯也当成星星。

 

狗哥说，蓝溪镇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星星，加上君阁，一共一万零一颗。

 

她差点忘了师父。

 

蓝溪镇一年里麦子熟三次，一年里正好有上元节，中元节，和下元节。

 

上元灯会的前一天，她问狗哥要不要和自己同去，灯会上有胡饼、熏鸡、乳酪、柿饼、莲子羹、糖葫芦、炸肉丸、蒜蓉蛤蜊、酒酿圆子、糯米桂花糕，还有……

狗哥流着口水，哭丧着脸，说老君云游前叮嘱我，让我在屋顶上看着，随时准备灭火。

啊？狗哥你好惨呐。清凝从兜里摸出个绿豆糕，掰两半，洒了一地渣，很快有胆大的母鸡过来啄食。

其实她还有很多小伙伴，王小二，李二狗，和张狗蛋，但是他们肯定会和自己爹娘一起逛灯会。那些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等不到灯会便拿出父母给买的灯笼互相炫耀，纸扎的兔子，绸布裹的祥云，还有的想点着里面的蜡烛，然后被挑水的老爹揪着耳朵训斥玩火尿炕。

 

她坐在旁边咯咯笑，如果有人的花灯不小心被弄折或是弄破了，她就用还不熟练的法术修复好。她摸摸那些花灯，纸有点粗糙，绸布倒是细滑，但竹篾编得更精巧，明天自己要买什么样的花灯呢？

 

清凝还没想好，就已经被邻家的婶儿们催着一起去灯会。从东四区到市集，要曲里拐弯走过好几条巷子。但是有中天圆月，和磨损得发亮的青石小路，往前走，便是一路月光。手里挑着花灯的孩子迫不及待跑在前面，光点一明一暗。

婶子们看清凝背着两手，嘴里抿着笑意，忍不住摸摸她的头：“清凝，到了灯会，你想要什么就给婶子说。”

 

她说谢谢婶子，但是一到灯会，便悄悄随了人流。而婶子们慌着吆喝自家的皮猴子，等终于把孩子的胳膊攥到手里，再呼唤清凝，却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清凝呀清凝，你上哪里去啦？

 

十二岁的李清凝，小小的个头，还不到大人的肩膀，掉到人群里，像一根捞不起来的针。别人捞不起来她，她才能在人群里优游自如。硕大的鲤鱼花灯出没在蓝纸做的波浪间，忽而跃了龙门，她夹在众人的叫好声中不停拍手。

装饰着彩灯和鲜花的游船，首尾相连地从河上划过。摇橹的人大概最悠闲，既不担心夹在人群里被踩了脚，也没有船上看客那般急切的心情。反正河道上堵得水泄不通，只要象征性动动手，能听见狮子滚绣球的锣鼓声，事后还有两三钱银子可拿。

集市上有太多的灯，流光溢彩的，都成了眼底最司空见惯的色块。她吃过一块米糕，想起屋顶上还蹲了个人呢，于是要了碗汤圆捧在手里，护在胸前，“狗哥，狗哥”地一路喊一路走。

 

七八个汤圆，黏黏糊糊挤在一起，皮儿薄的地方露出馅子的颜色，黑色是芝麻，红色是红豆，黄色可能是花生也可能是乳酪。汤圆上杂驳一层红绿橘皮又放了一颗蜜饯，她努力保持平衡，胳膊端平，注意力十有八九都在碗上。

 

后来这颗蜜饯还是滚到汤里，汤荡出来，荡了老君一身。

小女孩摸摸头，说师傅不好意思。

 

“师父，您回来了？”清凝激动道，碗里的橘皮也没入汤里，红红绿绿沾满汤圆。

“是呀，正巧赶得上十五灯会。”师父拍拍她的肩。师傅的脸被街心的灯炬照得明晃晃的，几根头发丝的阴影落到脸上，遮不住笑容。

清凝手里一轻，汤圆被换成了一盏莲花灯。师父慢悠悠掏出烟杆，说花灯比汤圆更适合。花灯不知是什么做的，正随烛火一瓣一瓣地绽开。

 

师父一定是回来逛灯会的。清凝的确看见师父眼里的跳动的光，那是在自己身后的，蓝溪镇万家灯火。

 

她拽着师傅的袖子，说师父咱们快点，还赶得上七星居的“撒花盖顶”。老君不知道清凝什么时候劲儿这么大了，能一把将他拽入香车宝马中，让一个神仙跑得如此狼狈。

他说：清凝，你慢点。

清凝说：师父，这个慢不得呀，烟火不等人。

 

“清凝，你慢点。”

 

清凝跑过的每一处灯影，都是踩碎了的星空，星空碎成千万片，星星一颗颗往下掉。

 

老君记起自己确实给过清凝这么一盏灯，莲花形状的，取自星夜湖的莲花，后来灯又被清凝放在河中，一路漂回星夜湖。玄离正蹲在湖边怨念摸鱼，清凝看到狗哥才想起来汤圆的事。老君摸索半天，拿出汤圆时碗里的汤圆破了一半。

 

掉下来的星星擦着他的袖口，落在身上，不见得疼。他惊讶地抬起手臂，这年头居然还有事情能让老君感到惊讶。星星掉到只剩一千颗、一百颗的时候，玄离说：“老君，你倒是想想办法啊！”他笑道：这不是好事吗？当蓝溪镇不再是世外桃源，天下都是世外桃源。

 

清凝催促着他，他没时间回答玄离的话，把玄离抛在身后。很多人向他打招呼，那些脸和玄离一样沉浸在光影里。

 

蓝溪镇四季长春，他跑出几分汗意，想伸手拉住清凝。不等他动手，清凝先止住脚步，指着烟花腾起的地方，也是星星全部下落的地方：师父，到了。

 

君阁没有点灯。他起身向窗外望去——

蓝溪镇有过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颗星星，加上借火岩上的火，一共一万零一颗，于今未有一处阑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