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宝岚、也青、禾玉、亮燕、肖哥二壮
·包括也青肉丨渣情节,注意避雷
·激情产粮,我要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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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叫徐翔。
我说:你骗人,你叫狗娃子。
“徐翔是我,狗娃子也是我。”他憨憨地笑,法令纹鱼尾纹和眼睑下的细纹全部如刀刻一般陷下去。狗娃子不憨,打小眼神就锐利得很,上树粘知了、下河捉蛤蟆,一抓一个准,只有笑成这样的时候,脸上才带着一股傻气。
“阿无忘了吗?妈告诉过你,我大名是徐翔。”狗娃子的笑堆在脸上,似乎这样才能掩盖笑容底下那张真实的脸。
好像有这回事情。
我把眉头皱出个川字,想了很久,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狗娃子他妈,应该是姨……赵姨吧?她是个啥样子?
狗娃子让我别想了,他说再想脑壳会痛。
其实一点也不痛噻,一点也不痛。只要不死命想我的家人,想啥脑壳都不会痛。
我点点头,赵姨的样子想不出来。赵姨和我的家人不一样。我的家人是一点也记不得,不晓得他们都是谁,也不晓得谁对我好。可是赵姨家,狗娃子家,有三口人,他们对我好,我晓得。
我想不出来赵姨的脸,不晓得为啥子憋闷。痛,也不痛,痛的不是脑壳。
他说他叫张楚岚,他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我说:你骗人。你有,你们都有。
张楚岚低着脑袋,手把我肩膀抓得好疼,疼到骨头里。狗娃子也抓过我的肩,那时候他的手已经很糙了,就算只搭在肩上,手心里硬壳壳的伤疤也会剐蹭皮肤。
他说他要带我找到我的家人,我的身世。他说,他们都说,狗娃子这么说,张楚岚也这么说。我什么都没回答。三十年前我在狗娃子眼里看到过的东西,今天又再张楚岚眼里看到了。
那叫啥子来着,叫偏执好像。
我想弄清楚自己从哪里来,却不急着弄清楚。我晓得我比他们能活,我不缺时间。
日子都过得差不多。不管全性、天师府、公司还是碧游村,所有弯弯绕绕的事情到我这里都变成了任务。我只要搞定该搞定的人就好。刀子出鞘、回鞘,我受伤、又痊愈,危险,但就这么简单。
我跟张楚岚跑了很多地方,杀了很多人,直到有一天,老四从堆着外卖盒的办公室走出来,咧嘴对我们笑:结束了。
从我离开四川算起,已经过去了六十年。她说有人会来接我,要我一直在山里等。她拉着狗娃子往前走,却一次头也莫得回。
整整一个甲子。
“一切都结束了。”
我问什么结束了?张楚岚从未如此释然地告诉我:“甲申之乱,都结束了。”末了他看我仍然盯他,拍拍我的手臂:“宝儿姐,你放心,我们现在有线索了!”
“你会找到家里面的人!大不了我……”他笑着说完前半句,忽然闭嘴,只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大不了?”我追问。除了寻找还有别的方法吗?
“呃……”张楚岚摸了脑袋又抓脸,忽然拽着我的手腕往前走,说要带我去看公司新招的员工。
公司这几年损失了不少人,所以今年招的异人格外多。
我看到两张熟悉的脸,一张挂着黑眼圈,一张像狐狸。他们跟参观自家花园一样走在新人队尾,慢慢和大部队拉开点距离,赶紧迈开长腿跟上,但并不跟紧,仍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
张楚岚说:徐四这次可捡到宝了,本来只想请诸葛青一个人来公司的,没想到王道长说他也要来公司搬快递。四哥明里跟董事会哭诉说华北分公司损失惨重,暗里早就为公司多了俩术士乐开了花。
不止王也和诸葛青,据我所知,夏禾、傅蓉等人顶了空缺的位置,张灵玉也在华北分公司挂名。
四儿果然赚大发了。
按照惯例,公司给新来的员工都分了房——家具全有,拎包入住。那天去夏禾家玩,顺便参观了一下。客厅里有沙发,卧室里有床有柜子,书房里桌子上倒扣着看到一半的书。
好像一个家。
夏禾把红烧肉端上桌,张楚岚一个劲地夸,说夏禾姐真懂生活。
我和张楚岚住的地方,没有这么多家具,厨房灶台就没开过火。我们没时间做饭,最多煮个火锅,方便,而且什么东西都能往锅里下。
赵姨也会做红烧肉。狗娃子贪玩,我给赵姨烧火。开始的时候,我不晓得用竹筒吹火只能呼气不能吸气,倒吸一口灶膛里的烟,呛得眼泪和鼻涕都流下来。赵姨丢了锅铲,发烫的手掌顺我的背,虽然用尖尖的语气责备我,但又掏出手绢给我擤鼻涕。
赵姨的红烧肉要不停地炒,手一松,肉就糊在锅里。
夏禾的红烧肉从来都莫糊过。她的红烧肉总会有很多汤,做得比赵姨甜,但并不肥腻。就着肉里面的干笋和豆角,我还能再吃一碗米饭。
“可惜,公司没给小师叔也分套房子。”张楚岚说。
夏禾刚夹了一团米饭,听到这话笑得米饭都要从筷子末端掉下来。以前交手的时候,我没少听她的笑声,多是压着嗓子,把脆脆的音调故作低沉。
还是用原本的声音笑好听,巴适。
“我在这里,你还想让他住哪儿?”夏禾瞥了眼张楚岚,不再笑出声,笑容却因为提起了张灵玉而久久挂在脸上。
她招呼我们继续吃饭。
每次张灵玉下山来公司,夏禾和他都会一起上下班。如果下雨了,就打一把伞。应该是夏禾的伞吧,女式的,不大,所以要想少淋点雨,两个人必须挨得很近,甚至肩头抵着肩头。
公司里有人说夏禾以前在全性没少和男人睡过,说看她那个妖样儿,估计除了张灵玉还有别人。我看她在张灵玉身边笑得很轻松,还会去……用徐四的话叫“调丨戏”张灵玉。张楚岚给我讲,他们这才算是真正“承认了”。我问他承认什么?男女关系?
“承认了他们自己。”张楚岚低下头,又抬起来重复道:“不是放下,是承认。”
夏禾以为第一次和张灵玉在一起是承认自己,其实不过是承认了自己控制色丨欲的能力。她一口咬定“承认自己”加入全性,反倒是拿承认当借口,把自己从克制欲望推向另一个极端——形形色色丨欲丨念的集合。她见的人太多,反倒迷了眼,更别提看清或是承认自己。
“至于小师叔嘛……”楚岚点着一根烟继续讲:“他一直对阴五雷耿耿于怀。罗天大醮那一战,他倒是承认自己轻易泻了元阳,但仍是责备多于释然。你看,他俩现在,该干嘛干嘛,也不管别人怎么说,这才是真正认可了自己。”
我问张楚岚,你觉得放下难,还是承认难?
“我以前觉得承认最难,现在犹豫了。”他顿了顿:“想要放下,也不简单。”
“嗯……如果我要你放弃寻找家人,宝儿姐你会放弃吗?”
“不会。”我立刻答道。我怎么会放弃?我忘了四川山里下了多少场雨,忘了我坐在那个破茅屋里,多少次听到竹叶哗啦啦的响动后起身,踮脚去看到底是谁来接我。
我记得有人会来接我的许诺。
张楚岚也不去吸烟,垂下夹着烟屁股的手:“对嘛!”
他侧过脸盯着我:“我会帮你找到家人的。”
我应该说“好”的。
“人该有点放不下的东西。”他低下头,不知道在看哪儿,也不去弹香烟烧出的长长一截灰烬。直到一圈红色的焰火要烧到两根指头,张楚岚才想着要抽烟,但烟叶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他只好用脚踩灭,又点着一根。
我说你也有放不下的事情?
他吸烟,吐出来烟圈,半天,叫我:
“宝儿姐……”
“嗯。”
“没什么。”
下雨的时候,王也和诸葛青也会撑一把伞,王也好心撑伞,努力把更多的伞面遮在诸葛青脑壳上,结果手一歪,雨水顺着伞骨流成一柱一柱的水,反倒打湿诸葛青半个肩膀。
公司派面包车来接出完任务的我们。两个术士坐在我和张楚岚旁边,上车就睡觉,睡着睡着就靠到一起。车子猛地拐弯,两个人动作一致地往左甩头,靠窗户的诸葛青脑袋磕到玻璃上,嘶嘶地吸着凉气。他大概觉得口渴,硬拔出王也抱在怀里的水杯,随便灌两口,又把杯子塞回去,继续靠在一起睡觉。
我觉得他们关系真好。
张楚岚把手拢在袖子里,说:好过头了。
我不太懂张楚岚话里的意思。
直到有一天,二壮在临时工的群里面一口气发了好多颜表情,问我们诸葛青怎么插在王也身上了?
王震球在下面回复:你才知道啊?
张楚岚跟着王震球道:早勾搭上了。
老孟说他虽然不能接受,但也不反对。
黑管儿发了三个黑点,问二壮怎么也喜欢这种类型的人。
“什么叫这种类型的人?”王震球秒回。从长相上看,王震球也有一分和诸葛青相似的气质。
黑管儿和王震球开始在群里吵,其他人都习惯了。
挑起话题的二壮没参与争吵,肖哥也是。
按说肖自在在网上那么热心,应该会来劝架,但自从出了碧游村之后,肖哥就很少在群里说话了。张楚岚说,临时工没一个正常人,人前一张脸人后一张脸,忽冷忽热咱不要瞎猜。
在那之后诸葛青突然只身回了趟浙江。徐四说:这下全异人界都知道王也和诸葛青的关系喽,不知道老青要怎么给家里交代。
深秋的雨点子很大,噼里啪啦砸下来,宛如天上拉到人间的一根根铁线。
徐四蹲在屋檐下抽烟,嘴巴咬着烟屁股一噘一噘:“要是诸葛家不放诸葛青回来我也没办法。”
我早听他唠叨过好的术士千金难求,估计也是舍不得诸葛青吧。
“今天穿的衣服挺好看,自己买的?”他干脆坐到台阶上,熏黄的手指有节奏地扣着香烟,灰白的粉末一点一点落到脚边。
老四长得比老三粗,心却比老三细。以前他常陪我去买衣服。虽然那些衣服,每一件都够诸葛青皱好久的眉头。我和张楚岚住在一起后,他来看我还会带很多零食。
“张楚岚给我挑的。”我低头看着白色短袖上的蕾丝边,觉得这圈半透明的洋纱无故长出来一截,好碍事。
四儿吞了吞口水,说今天落雨。
“白衣服沾水会透。”
没过两天,王也也请假了,听说买了飞往浙江的机票追男朋友去了。徐四说他丨妈鸡飞蛋打,不晓得王也和诸葛青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莫得王也和诸葛青,我还是一样去公司上班。有任务就出任务,没任务就在公司发呆。张楚岚有的时候会和他们中的一个通话,挂了之后总会沉默一会儿,或是笑一下。
张灵玉谈起这事,说佩服王道长和诸葛兄不顾世人的闲言碎语。
“当年的我比起他们,该自愧不如。”
“你个牛鼻子还在为当年的事情自责呢?”夏禾撩起张灵玉束在身后的银发,任它们滑过指缝。
张灵玉脸红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好轻咳一声,把话题转到王也和诸葛青身上:“听闻诸葛家终于默许了,应该不日便能回公司。”
春节过后,冰碴子化作稀稀拉拉的泥汤。王也和诸葛青在新的一年里第一次来公司上班。徐四想去见一下失而复得的术士,但没有挤过前面姑娘围成的人墙。他想喊一声吧,被女孩们激动的“亲一个”“亲一个”给压了下去。
老四在随之而来的尖叫声中退出人群,也吃下颗定心丸。
我从柳妍妍的手机上看见他们接吻的照片。张楚岚用这事去揶揄王也,王也挠着脖子,低下头笑:“嗨,提这干嘛?那天不亲不让走。”
他的笑和夏禾的笑何其相似。
清明我和三儿四儿去墓地看徐翔。狗娃子过世后和他妻子埋在一起,遗体莫得迁回四川。三儿四儿摆好鱼肉烟酒,双双跪下给老汉儿磕头。
狗娃子去世的时候,有人要我磕头,我还没跪下,就被三儿扶起来。他们不叫我披麻戴孝。
每次去祭拜狗娃子的时候,我就站在一边,看他们烧纸钱,给狗娃子用家乡话说了很多事情,有公司的,也有生活上的。
狗娃子死了。死,就是莫得了。为什么人死了,他们还要对死人说那么多话?我早看见狗娃子的灵魂消失在空气里,他们说的话没得人听,也没得鬼听。厚厚一沓纸钱,慢慢烧也不够。
也许狗娃子是他们老汉儿,是他们的家人,生他们养他们,借着他们的骨血,人虽然已经躺到地下,但三儿四儿还觉得老汉儿隐隐还“活”着。
我也有家人。我不止一次想买点纸钱烧给我的家人——我想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死了——但我不晓得他们的一切,更不晓得该说啥子。我不懂隐隐还“活”着咋个回事,我只晓得炁在自己体内运转。
搞了半天,说这么多话原来是给自己听的。
该走的时候碰见老孟。大叔弓着腰,抬起眼皮看了下我,目光像女娃一样躲闪,又散发出他那个年龄该有的处变不惊。
“好歹也算有一面之缘。宝宝,你若是还记得朵儿,替我常看看她。”他带我走到一个很偏僻的角落,墓碑上无祖无辈,无身世亦无悼词,只干干净净刻着“陈朵”二字。
坟头的照片我见过,就是当初解封档案里的那张,用她的眼睛,干干净净看这个世界。
我切实感受到我们身上相似的那部分。
“朵儿的遗体由公司处理。”别人摆瓜果面点,老孟则从包里倒出各种花花绿绿的零食,包括一只化了的冰激凌。他搓着手说不知道女孩喜欢吃什么零食,只能捡自己女儿小时候喜欢吃的买。
“我剩下的,就只有她的几根头发而已,连遗物也弄不到手。”他捏了一颗糖,前后左右抠了很久,才剥开包糖的塑料纸:“所以这连衣冠冢也算不上。”
他说他为了避嫌,才把陈朵的墓安在了华北。他最常来这边出差,也能常来看看陈朵。
“我不怕你们笑我自作多情。”
冰激凌化成一滩水,蚂蚁纷纷来舔丨食,越聚越多,不肯走。
我听其他临时工说过,陈朵不属于我们的世界,死亡是她最好的归宿。老孟怎么就不懂是陈朵倒霉呢?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还以为他早就想通了。
“朵儿是这个世界的过客,我不是。”酒糟鼻翕张不已,他又絮絮叨叨说着熟悉的话:“为什么她就不能有正常人的生活?为什么她就不配活下去?为什么她必须死?为什么?”
这些问题早就被回答了,老孟心里也有答案。我不必开口。
张楚岚拿着手机来找我,问我怎么不接电话。我说来墓地要静音。他因为有事,这会儿才来祭拜狗娃子。看到陈朵的墓,也郑重地鞠了一个躬。
老孟还要在墓前坐一会儿,我和张楚岚先走。从陈朵的墓到门口,要走一个对角线。我看到张楚岚的外套兜里插着一封信,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就拿过来拆了。
米黄信封里塞了请柬。我看惯灰黑色的天、人群还有墓碑,突然看到这张大红色的帖子,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幺子弥月,承蒙厚爱。特设薄宴,邀亲朋携眷光临。
时间:X年X月X日X时
地点:X市X区X街XXXX
贾正亮,风莎燕敬上。
请帖的后面有个胖娃娃怀抱鲤鱼,胳膊和腿像藕节一样,眉眼弯得很细。我站在墓地里,身边多是百十年的人,帖子上的孩子今日尚不满一月。有哭声,四方拖长或短促的哭声,皆不是婴儿的啼哭。我听过婴儿的哭声,绝不哀长,绝不哽咽,从无到有哭得不遗余力。
我晓得人喜欢讨吉利,尤其是这满月酒,看完便把帖子收进衣服里,以免沾上晦气。
贾正亮和风莎燕,是罗天大醮选手中最早确定关系的人。
他们的婚礼我还去了。
婚礼的前一天,张楚岚把新买的裙子抖开,贴在我肩上比划,说大小刚好。我闻到一股布片的味道——从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由工人没有感情地缝合而成。
我很久没穿自家做的衣服。赵姨的剪刀笔直地划过布料,嘶啦一声裁断晒进棉布里的阳光。衣服没成型之前,她也照着我的身形比划,用针别住布料上的几个地方,简单定下我的尺寸。
我从镜子里看到那件打着蝴蝶结的裙子、张楚岚、和探头探脑的诸葛青。
好像这件裙子还比较符合诸葛青的审美,他没挑裙子的刺,只上下打量我:“你这姑娘,好好梳个头不行吗?”
我觉得头发睡一天就会乱,还不如不梳。
“鞋子嘛,我觉得黑色的高跟鞋就不错。”诸葛青摸着下巴:“红色的也行,不过要那种酒红色。太亮的红色就俗了。”
“待会儿你就带宝儿去挑一双,想请我当参谋也行。”
张楚岚看看我,看看我的鞋子,又看看诸葛青,呃半天没说话。而诸葛青还在滔滔不绝发表自己的看法,说鞋跟尽可能高一点,好弥补这条裙子穿起来显腿短的缺憾。
我看见门后有一把很称手的铲子,毫不犹豫掂起来。
第二天我穿着诸葛青给我挑的黑色平底皮鞋,和他坐在同一桌宴席上。
“宝宝不喜欢穿高跟鞋也犯不着埋我啊?”诸葛青不敢问我,和一边的张楚岚咬耳朵。
“说来话长,说来话长。”张楚岚含糊半天,示意诸葛青看身后。
风莎燕挽着风正豪的手臂,婚纱的拖尾由十二柄斩仙飞刀托起——听说贾正亮本来想把飞刀包成祥云的样子,然后去接他的意中人,结果这个建议被风莎燕乱拳打了回去。
风家父女在红地毯中央停住脚步,而本该下台接他堂客的贾正亮笑得像个瓜娃子。司仪在旁边咳了又咳,喉咙都快咳破了。最后还是风莎燕隔空捣了一拳贾正亮的后背,他才回过神。
他们都在笑。夏禾、王也、诸葛青、贾正亮、风莎燕,连张灵玉都会露出那样的笑。
婚礼最后是抛花球的环节。没结婚的女娃都站到风莎燕身后。风莎燕像所有新娘一样把花球向后抛,然而花球却在半空中消失了。我预感花球会出现在我身边,果然砸到诸葛青肩上,最后弹进王也手里。
女娃们都怔住了。风莎燕微微转过身,嘴角勾起高深莫测的弧度。台下的贾正亮带头鼓掌,起先是稀稀拉拉,到最后像打起了雷。
散席的时候,我看到王也牵着诸葛青的手,像所有情侣一样走在人群里。
几年后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张楚岚再次和肖自在合作。他靠在墙上,见我们来了,便按灭手机屏幕向我们招手示意。肖自在的鬓角仿佛被人用粉笔画过,黑发间的白色却并不能用手抹去。
“哇,布摇碧莲也来了?”肖自在的手机里传出一字一顿的电子音,一听语气就知道是二壮。公司没有派二壮来,肖自在说这是他请的外援。
“说这么生分干哈?”
他的手机屏幕中病毒般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颜表情:
(╯‵□′)╯︵┻━┻
有了二壮,任务情报的收集工作变得很容易。
“我找到目标了!(。ò ∀ ó。)”
“这就给你们发定位。(「・ω・)「”
“Σ(っ °Д °;)っ不要脸你们是不是逼肖哥喝酒啦?肖哥可是佛门中人,你们不能欺负他!”
张楚岚放下酒瓶,回复:是布摇碧莲。肖哥那么能打,我干得过他吗?他不虐我就不错了。
“我不管你要不要碧莲。肖哥不许喝酒!”
肖自在:“任务结束,小酌一杯也无伤大雅。”
“小酌一杯?你们桌上一二三四五六七个酒瓶子是怎么回事?(ノꐦ ๑´Д`๑)ノ彡┻━┻这叫小酌?”
二壮好像很生气,对话框刷满了整个微信群。
“你答应不喝酒的!”
“你身体……”她发了句未完的话,立刻撤回。
“反正碧莲你不要让肖哥喝太多,不然我就注销你所有的社交账号,说到做到。(*`へ´*)”
“哈哈哈,肖哥,你什么时候成了个‘妻管严’了。”张楚岚也不生气。他消化能力没我好,酒到酣处,摘下帽子扇风,头顶在灯光下闪着几缕银光,是和肖哥鬓角一样的颜色。
“你不要乱说!!Σ(|||▽||| )”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说张楚岚你有白头发了。他像很多年前一样摸着脑壳,说三十岁长白头发也不稀奇。
“宝儿姐,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年轻。”他坐在床上,红着一张脸。不仅是脸,耳根,脖子,到胸脯都是红的。见我盯着他,张楚岚不自觉把领口拉了拉,也不脱衣服,只蹬掉鞋就盖上被子。
他说他喝多了。
那段时间我和张楚岚总是奔波在外面,无论是有任务的时候还是没任务的时候。张楚岚很少提有关我家人的事情,但我晓得他带我走遍大江南北,正是为了我的唯一追寻过去的执念。
像狗娃子一样。
我也有点想不起来狗娃子的脸了,只有看到照片的时候,才能记得些。
那是那个年代特有的蓝底土布衣服——斜襟儿,洗得发白,宽大的衣摆下是一根黑色的裤袋,吊在上面若隐若现的东西应该是钱袋。
我正在和狗娃子掏蚂蚁窝,一抬头就看到她圆圆白白的脸,黑油的头发梳成个髻盘在脑后。是赵姨。我很久没看到她的脸了。是不是因为很久没看到她的脸,所以在梦里才会看得特别清楚?我知道这是梦,但还是想多看她几眼。
但是她只说了句:开饭了,就把手在围裙上揩了又揩,走进黑洞洞的厨房。
刚醒的时候,赵姨的脸我还没忘,可隔壁传来的嘎吱声实在太大,一分神,赵姨的脸就从我脑壳里跑掉咯。
这是另一次在外地出任务。因为涉及到术士,所以王也和诸葛青也跟上来了。
张楚岚一瘸一拐地从卫生间出来,因为房间小,他的伤腿撞到电视柜,不停地吸凉气,但嘴巴都张那么大了也没敢出声。直到看见我醒了,他才把刚才的哎呦喊出来,坐到他的床上对我说:睡吧,宝儿姐。今晚不会有敌人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回公司咱去开庆功宴。
我说:好。
隔壁的诸葛青哭似地叹了口气。
“小点声,老青。”王也的声音不大,但乡下的晚上,除了虫子和癞蛤蟆几乎没什么声音。加上招待所的墙壁除了分割房间外没有其他用途,王也说的啥子我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的确沉寂了一会儿,不过也只是不说话而已。床依旧在响,好像马上就要承担不住他们的重量散成一堆木板。
张楚岚骂了一声,把被子蒙过头顶。
我晓得床晃丨动的声音由稀疏到密集意味着啥,老四都给我普及过。就算是两个男人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不觉得有啥子,张楚岚却翻来覆去隔一会儿就啧一下。
终于在床板都要爆裂的“吱嘎”声长长响过之后,那边真的没声了。
“妈丨的,终于……”张楚岚嘟囔着。
“老王……”是诸葛青的声音,像煮熟了的糯米。
“不是吧?!”王也的声音陡然间提了个八度,又忙压下来:“还来?”
张楚岚又骂。
没听见诸葛青的声音,只有床劫后余生般地轻轻吱着,“您可饶了我吧,这都几点了。”王也道:“明儿还要回公司做报告,差不多行了。回家你随便折腾,我奉陪到底还不成吗?”
“飞机上够你补觉的。”
“真不怕把床弄塌。”张楚岚冷笑一声,好像也没什么睡意。
“哎,别摸……”王也又“嘿”几声,压着嗓子:“青……诸葛青!”
“难道老王你不行了?”
“……”
“我箱子里有小药丸。”
“……”
“要不……”
我听到诸葛青和床的惨叫,很久以后,他的话才连成句:“王也,你丨他丨妈……”
不晓得他说的是慢一点还是轻一点,反正木头床脚难听地剐蹭地面,比指甲抓玻璃还挠心。
诸葛青好像又要哭了,说不定已经哭了。
没听到王也说话,只有诸葛青吭半天才蹦跶出一个个词语:
“那是,消,消炎药,我糙你,唔,我,唔,你怎么就开不起玩笑?”
我想张楚岚在黑夜里的脸一定憋成了猪肝色,就问他是不是因为守宫砂的缘故所以不巴适?
张楚岚没回答我,半天才说,姐,你现在能帮我削这两个人吗?
我说不行,徐四说这时候被吓着了容易终生不丨举。
他愣得说不出来话,半天才问我:“徐四怎么什么都给你教?”
我想了想,说:“对。”
第二天上飞机,他们两个睡得东倒西歪,张楚岚也是。
三儿给我安排了一间办公室,但我不常在那里待。公司二号库房没什么人,安逸。没有任务的时候,我会顺着楼梯爬到二楼的台子上,坐在窗边发呆。我看着窗外的几棵树苗从弱不禁风到独当一面,如今已经和窗户平齐。
大部分时候,这里只有我和为数不多的货物,但并不安静。蜘蛛网在灰尘里织得很好看,上面或许有蜘蛛,或许没有。我曾在仓库里听过老鼠的脚步,后来设了阵法,就绝迹了。我不晓得树长到多大的时候,懒山子,就是知了才会在上面安家。反正就是某个夏天,知了声一浪高过一浪,秋天的落叶就突然多了。
窗户正下方的那棵树,王也或者诸葛青经常在那里等对方一起回家。王也等半天等不到诸葛青,就坐在数根上打瞌睡。
我也体会过等待的感觉,等别人来接我。我等了几十年,却像是连一天都没等过,因为时间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王也没等一天,却好像等了几十年,诸葛青一来他就拍拍屁股上的土,和诸葛青说着话离开。
他们说时间对每个人是公平的,每个人时间的终结就是死。但时间对我并不公平。
我看到老孟的轮椅停在陈朵墓前,看到他惊讶的脸。他说我一点也不显老。张楚岚抢在我前面,说宝儿姐驻颜有术。驻颜术在异人圈里并不稀奇。
老孟仍旧从包里掏出好些零食,一包包给陈朵撕开。“全性那帮人最近很活跃。”老孟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他从临时工的位置退下来已经好些年了。张楚岚和他谈了很久,都是关于全性的。快走出墓园的时候,张楚岚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以后不能再让我和其他临时工见面。
“对不起,宝儿姐……”张楚岚把着方向盘,眼睛一直盯着前面。
我点头,说没什么对不起的。以前狗娃子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徐翔说他要保护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长生不老的秘密,希望我理解他的做法。
我理解。
狗娃子的老汉儿说我生性凉薄,我很久以后才懂这个词的意思。我确实凉薄,回顾这些年,竟然没有像贾正亮之于风莎燕,或者陈朵之于老孟那样令我牵挂的人。
“宝儿姐?”张楚岚见我很长时间没说话,把头转过来,再看前面的时候差点闯了红灯。
“宝儿姐……”
“你莫得事一直叫我干啥子?”我让他看路,别再闯下一个红灯。
张楚岚一脚刹车跺到底,但还是停到线外面了。他抓着我的肩膀,想再叫我,但张了张口,化成一个笑容,说顺便去吃个火锅吧。
他以前也这样抓过我的肩膀,指节抠到肉里,不让我磨刀。我说不上张楚岚这次抓我肩膀给我的感觉。他离我越来越远,不只是上街他喊我姐,周围人投来诧异目光的那种远。不只是他的面相看起来越来越比我老。
我曾经用刀指着他的背,喊:“张楚岚,你给我回来。”但现在却喊不出来了。时间上的距离,用走的能走回来吗?我想把他拉回来,而不是像对狗娃子那样送他走。
火锅没吃成。锅子刚煮沸,徐四来电话说天下会被全性攻击,损失惨重,十佬之一的风正豪死于全性妖人的手里。
所有人都想起全性攻龙虎山的猖狂劲儿,这次攻天下会无疑让以正义自居的异人意识到,这群不计后果的人,可以残忍到什么程度。没过多久,各个异人的组织都受到全性的骚扰,但并无大规模的冲突。徐四说,他们像一群打游击的苍蝇,随时绕着你转,专门让你恶心。
公司进入备战阶段,找我家人的事也不得不暂时搁置。我还是和张楚岚搭档,过着作息并不规律的生活。其实张楚岚已经不需要我保护,有很多任务,都是张楚岚要求和我一起搭档。
没过多久,天下会受创被另一条冷门新闻取代了。仿佛一夜之间,各大异人论坛都在流传全性拉拢夏禾的消息,有图片有文字还有人跳出来作证。无论夏禾是否答应回归全性,在神经紧绷的人看来,夏禾一直是和全性藕断丝连的人。
异人圈的各个记者涌入公司,围住夏禾抛出千奇百怪的问题。没有人敢阻拦这些记者,就算有,也不敢用真功夫。他们不敢和夏禾走近,甚至不敢表现出对夏禾一丝一毫的同情。他们都晓得现在的夏禾就是一块蜂窝煤,谁挨上都是在抹黑自己。
有人啐一口,说不要脸,贱丨货。
我没看清张灵玉是怎么站到夏禾前面的。按理来说张灵玉的身手没我好,可那一瞬爆发出来的速度,怕是连我也追不上。
平日在山上素净的道士,面皮涨得通红,连狠一些的呵斥话语也难以说出口,只身替夏禾挡住刺眼的闪光灯。
那些记者终于在徐四的逼迫下离开了,隔天异人圈的报刊就登满了公司包庇全性妖人的标题。甚至有人因为夏禾和张灵玉的关系,扯上了龙虎山。对此龙虎山保持沉默。公司的董事会却迫于舆论的压力,要求华北分公司辞退夏禾。
徐四沉默片刻,说等夏禾出完这次任务再说。
我至今还记得那次公司的任务,是对全性的大规模反击。高层领导策划了三个月,抽调半数以上的人参与行动。我也参与了,但和夏禾分在不同的组。我回到公司后,听到的全部都是喜讯,很多小组都圆满地完成任务。
张楚岚拉过一身血水又糊了一层泥巴的我,给徐四说要带我回家收拾收拾。徐四抱着手机,听得格外专注,甚至没发现我和张楚岚在他身边。等挂了电话,他才对我笑笑,说“宝儿回来啦?”
四儿猛地吸一口烟,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哪怕那短短一截烟已经被他拧得不成样子,但还是无意识地扭着手腕。
“夏禾那组失联了。”他在一桌雪花片似的资料里翻找着,终于找出他想要的号码,指挥同事去搜寻。
老四少有这么慌乱的时刻,虽然有条不紊调度工作,但是已经把手里那张资料纸捏烂。
“同组的还有谁?”张楚岚趁他等人接电话的间隙问道。
老四张口说了几个我不熟悉的同事,语气停顿片刻,似是说到重要的地方:
“诸葛青。”
他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挂断之后,屋里是一阵难挨的沉寂。
“老王知道吗?”张楚岚想到的第一个人是王也,我也是。
四儿说王也应该不晓得,他现在也没给诸葛家那边说。毕竟是诸葛家的翘楚,虽然出柜在先,怎么也是诸葛家的人。
一天,两天,所有的小组无论任务成功还是失败都已经回到公司了,只有夏禾这组怎么搜寻也没有踪迹。张灵玉身在龙虎山抽不开身,但每天不知道问张楚岚和四儿多少次,有没有夏禾的消息。而王也却好像一点也不关心,这几天甚至没来公司上班。
徐四接到王也的电话是在晚上,电话里的王也不断重复一句话:“往西南方走,往西南方走!”他听到咳嗽和手机掉在地上的声音,怕王也出事,急忙让张楚岚去一趟王也家。
张楚岚说他使了我的手段——用一根铁丝进到王也家里的。当时王也正在床上打坐,七窍周围的血迹早已干了个七七八八。张楚岚问,要不要把这件事瞒下来。
“哪儿能瞒得住诸葛狐狸?”
我听闻术士算命,是要遭天谴的。王也也说过,与自身相关的事情更难算。他就算不当术士,也只能活百十来年,还偏要把这点岁数再搭进去。我记得狗娃子也没活到七十岁。
据说夏禾那组遇到了敌人的伏击,被逼至深山才失了联系。诸葛青是最后从直升机上走下来的人,和出完任务的我差不多狼狈。人们慌乱地运送伤员,大概看诸葛青颤巍巍地还能走,就没有太多的人在意。
王也去抱诸葛青,不像别人一样大喊大叫。他一定抱得紧,才能支撑起脱力的人。我看到诸葛青把头歪在王也肩上,沾了血的脸才露出和别人一样的痛楚。
张楚岚示意我到一边吃零食,可是只有这地方才有树荫。
我不想走,就坐在那里看他们慢慢去寻找对方的嘴巴……没亲下去。不是因为我,是因为迟来的张灵玉。龙虎山的高徒,拽住一个又一个的人,问出来的问题只有一个:
“夏禾呢?”“你看见夏禾了吗?”
他们都说张灵玉像天上的谪仙,一身白色道袍衬托得他温润如玉,全全应了个“玉”字。而哪都通的工作服是黑褐色的,他辗转在乌泱泱的人群里的确醒目。
同事说:如果夏禾还保有一点体力的话,也不会和沈冲同归于尽。
我不知道张灵玉知道噩耗的时候是啥子心情。他站在哪都通的工装制服里,像一块停在地上的白云。
夏禾的葬礼之后,各大论坛澄清对她的误解。诸葛青躺在病床上,内外伤太多以至于坐起来都困难,但话还是不少:“澄清有什么用?人已经不在了。”
听说诸葛青身上最致命的伤,是因为王也抱得太不是地方,把原先包好的伤口给挣裂了。我想在伤口裂开的一瞬间,人应该会做出本能的反应保护自己。我明明看见诸葛青靠在王也怀里,像是一点也不觉得疼。
“吃饭,别说话。”王也把调羹戳进诸葛青嘴里,我听到“当”地一声,莫不是把牙给撞掉了。
“就你他丨妈这么照顾人,明天别来看我。”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前,嘴里已经不知道被强塞了多少饭。
实际上王也天天都翘班来看诸葛青,甚至晚上也不回去。护工的工作很轻松,偶尔还被诸葛青撩得心花怒放。
王也有的时候看不下去,说:大妈你也下得去手。
诸葛青乜一眼他:“王大爷我也照样拿下来。”
我问诸葛青:你不是和王也在一起了吗,为什么还要拿下王大爷?
张楚岚他们都笑。
“你们什么时候把事儿办了?”去王也和诸葛青家蹭饭的时候,张楚岚问。
王也摘掉围裙,也不招呼别人,自己端起碗:“能办早办了。”
“不就是一顿饭吗,王三少还请不起?”张楚岚故意涮他。
其实我和张楚岚经常厚着脸皮吃王也做的饭,不过张楚岚说的饭,应该是婚宴吧。
“眼下全性也打丨击得差不多了,你们真不考虑考虑?”
我意外地发现桌上有一盘红烧肉,肥瘦相间,上面撒了一把香菜。
“考虑什么?我们又不能领证。”
“干嘛非要结婚?”诸葛青给闷头扒饭的王也碗里放了块胡萝卜:“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们一直谈恋爱挺好的。”
红烧肉旁边摆了道北京菜,炒酱瓜,但并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正要夹肉的时候,张楚岚已经吃了一块。他也不恭维,一边去夹下一块肉一边说王也做得太甜了。
我发现王也的红烧肉里,不放干笋和豆角,而是加了好些红枣。
“你比夏禾做得甜。”我说完,很久都没人说话。很久,王也才清清嗓子,说张灵玉要接过老天师掌门的位置。
张灵玉早就不在公司挂职了,我还见过他一次,来收拾夏禾的遗物。
我从此十几年都没吃过家里做的红烧肉。
王也走了。他去世的前一天还在那棵树下等诸葛青一起回家。
诸葛青像张灵玉一样去公司收拾王也的东西,我问他你是不是要回浙江?他说他也不能留在北丨京。我和张楚岚去机场送他,张楚岚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什么好词,只说:“节哀。”
清明节的时候,张楚岚在外地,让我去一趟墓园。我突然发现要看得人变多了,我要看狗娃子,要看陈朵,还要去看王也。但他们中间,并没有我特别挂念的人。不像陈朵之于老孟,狗娃子之于三儿四儿,王也之于诸葛青。
陈朵的墓前没有零食,已经很久没有零食了。我把随身携带的一根葱摆到她的墓前。想想她大概打不开,就像老孟一样帮她撕开包装。但我没有什么要对她说的,实际上我也快忘了她对我说过什么。
我切实感受到我们身上相似的那部分,不被这个世界所留住。
我一天比一天更长久地坐在窗户边,陡然间发现那棵树的树冠已经长过了我的头顶。有水,有土,有地方,树只会越来越茂密,树下乘凉的人从来没有少过。蜜蜂被闪光的玻璃吸引,义无反顾地撞着玻璃。墙角的蜘蛛网大概换了好几茬,但是从来都没人清扫。我似乎能听见它顺着丝线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声音。
炁在身体里流转,我的思维却是停止的。仿佛要把自己忘掉。从下午坐到晚上,有时我甚至会恍惚这是当天的晚上,还是十年后的晚上。我好像在等我的家人来接我。我还没有找到他们。也许再也找不到了。
张楚岚能找到我。
外面的雨很小,但他坚持要打伞。伞遮不住两个人,我也不会和他走太近,他就尽可能地把伞靠近我。近些年他的背和王也一样驼下去,但王也被诸葛青拍一巴掌会直起腰,张楚岚不会。
“不用打伞。”我说。
他看了眼我身后上的白衬衣,说还是少淋点雨。
路过门卫室的时候,刺眼的灯光打到他的头上,反射处刺眼的光。只有白光在夜里最为刺眼。我说你的头发全白了。
他摸摸勉强扎起来的头发,并没有看我:“明早我得去趟浙江。”
我问他去浙江干嘛,明天不是要去一趟白云观吗?
“推掉了。”他抖了抖伞上的水珠:“诸葛白给我说的,非去不可。”
我仍是在仓库发呆了一整天,回到我和张楚岚住的地方,听到诸葛青病逝的消息。我没有太多感触,毕竟是八十多的人。虽然八十岁对于异人来说有些早。他们对诸葛青的一生津津乐道——这当然少不了他和王也的关系,说是说非的都有。
要我说根本就没有是非之分。就该他们在一起了呗。
张楚岚回来的时候,怀里多了个精致的匣子。“骨灰?”从木头散发出的冷气,我就知道里面装得什么:“诸葛青的?”
他问我还记不记得王也一个人占了两块墓的事情。
“小白把他哥的骨灰交给我的时候,那个鬼鬼祟祟呀,生怕别人知道埋进诸葛家祖坟的骨灰盒里只装了老青生前的玉佩和其他的遗物。”
“你要把他们葬在一起?”我算了算他们的时间,又算了算我的时间。
又是一甲子。离我认识王也和诸葛青,又是一甲子过去了。
张楚岚点点头,吸一口烟,咳嗽半天:“谁叫我蹭那么多次饭。”
他忽然笑起来,说自己也不小了。这些年我看张楚岚走进一个个灵堂又走出来,不知鞠了多少躬。他笑自己是个老不死的童蛋子,命大,还能活。
“白给我转述老青的遗言,其中有一句,”他想了想,吸完一支烟又点着一支:“老青说:‘我和王也隔了三十年,用走的能不能追上?’我想等我一百来岁嗝丨屁掉了,是不是得孤家寡人,远远把他们落在身后。”
人太难过的时候,哭就变成笑。太开心的时候,笑就变成哭。可是他笑得像哭一样,到底是什么心情。我不理解。我发现他们的心情,喜,怒,哀,乐,我都知道,但我无法体会。
我很久没见其他临时工了。公司也给我造了新身份,现在我叫徐宝宝。
我最后一次听到现任临时工的消息,是有关肖自在的。说“现任”有点不适合。因为自从负责人老窦死后,肖哥就因虐丨杀俘虏而下丨狱。
张楚岚托了很多关系才进到公司的监丨狱里。我没有跟着张楚岚去,所以这些都是张楚岚后来转述给我的。
他见到了削去头发的肖自在,说第一次觉得肖哥是佛门中人。肖自在果然向他打听二壮的事情,张楚岚也只能实话实说。二壮不知道什么时候没再活跃于各大社交平台,与她有关的网络记录也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清空,好像她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东北那边的人嘴巴密不透风,我们知道的也不多。总之打开手机,播放器很难再自己播放歌曲。
他说肖哥双手合十,腕上的铁链相互碰撞,像极寺庙檐角的铃铛。
“我欲慈悲,奈何佛不渡我。”
佛祖不渡的人不止他一个。
最后那天,张楚岚把眼睛睁得很大。我拉住他和所有老人一样蜷曲的手,但也只能现在拉住而已。我晓得我拉不回来张楚岚。
“宝儿姐,我想给你一个家,我发现我给不起。”一个老人,对着没有皱纹的我,叫宝儿姐。
为啥子所有的话都要留到最后才能说?是一辈子过去,不敢说,但又不想留下遗憾?但是留到最后说的话,本来就注定是遗憾。
我没有唱《黄杨扁担》,我合上了他的眼睛。
又是一甲子。
【完】
我还记得那种感觉,但是已经忘了它从何而来。我知道它不会痛不会痒,但从来也不会麻木。
太久远了。
它再也无法冲动,却又时时在临丨界丨点徘徊,但随时不可能喷丨薄或者就此熄灭。它永远区别于七情六欲,永远在五行之外,甚至是我之外。
听他们说亿万光年外的星辰大海,明明早就化为宇宙间的尘埃,偏能映入人们的眼睛。
看见看不见的,忘不掉忘掉的。
我不会笑,也不会哭。